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唯一的相片
2023年11月19日 21:11 作者:张鑫 责任编辑:苏亚丽 返回列表

有一次我在家清理杂物,从一堆破旧的书纸中翻出来了一张被虫子咬了一半的照片。从剩下的那部分照片中,还能看出来亮子爽朗的笑容。后来我去他奶奶家问还有没有其他的照片,竟然一无所获。没想到这竟然是他唯一的一张照片。

Q县是个好地方,人称“金Q”,凭借着她的大蒜和金光灿灿的麦子,Q县在K市也小有名声。亮子就是在Q县西乡长大,在这里跟着他爷爷奶奶生活了不知多少年。

亮子出生于何处,我确实没问过;他的爸爸妈妈呢,我也从来没见过。反正他的奶奶家和我姥姥家只隔了一条路,我们一起上学,一起玩,下河、摸瓜,几乎没有什么事没干过。他还有很多社会上的朋友,那是我不敢接触的。他并不孤独,他的世界如此丰富多彩,以至于我羡慕还来不及。

亮子很会摸土鳖,土鳖是什么呢?不是长在土里的鳖,而是雌性的蟑螂,也叫土元,可入药,所以人们对它大概并不反感。到了深夏的时候,火辣辣的太阳烤的大地像一块火炭,连树荫底下的土都散发着蒸腾的热浪。但是亮子从不怕热,他光着膀子,穿个短裤,光着脚,走起路来大摇大摆。“走!森林!瞅土鳖去!”我就跟他走了。他很机灵,西乡的小孩们在瞅土鳖这方面未必有人能比得过他。

我们来到村里一处破旧的老屋里面,青砖斑驳,苔藓满地,野生的爬山虎钻进墙上的缝隙,房顶已经塌完了,原来的玻璃碎成了渣,院子里野草小树与人齐高。我对这种地方充满了深深的恐惧,生怕有蛇突然钻出来。但是亮子说,这里没人打扰,而且阴凉,土鳖肯定不会少。危险的地方往往充满了机会。我还是犹犹豫豫地跟着亮子钻了进去。

亮子不怕蛇,他挺着光膀子哗啦啦地拨开乱草,我在后面跟着。他停在了一堆破烂的瓦堆前头,蹲了下来。亮子目不转睛,用手指抓起一把老土,然后掀起一块瓦,底下亮晶晶的有几只黑色的大土鳖。我在一旁大吃一惊,欣喜若狂。亮子真牛,他知道土鳖喜欢藏在松软的土里,方便产卵,也方便换气。在老屋子那里,我们成果不小,用冰红茶瓶子装起来,撒点土,足足有半瓶。

后来,亮子想出来一计瓮中捉“鳖”,这来回跑多麻烦啊,干脆把吃剩下的西瓜皮放在院子中间,晚上等他们出来吃西瓜皮的时候直接抓起来,不就很省事吗?我一想,这还确实很聪明,跟少年闰土捉鸟的那种方法很像。那就试试吧,我们几个孩儿,为了捉土鳖,又蹲到深夜。盛夏的深夜,半弯月亮挂在夜空,一地桐叶的影子哗啦哗啦地摇动着,土鳖、金金豆子、扑打蛾子在地上爬行,留出来一趟趟十分整齐的印子。当炎热渐渐消去,清爽的空气和满足的风永远烙印在我的心里。

那天晚上我们满载而归。

我们把土鳖放在烂了一个洞的合金盆里,给他们放了松软的土,又撒了些麦麸子,再放两块西瓜皮,姥姥说,干粮,湿粮都全了,他们吃的比人还好。我心满意足。当我们睡着之后,土鳖们没睡,他们在晚上一直吃,白天就回到被压着的土里,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。在砖头底下被压着,这样才有安全感,同时,土又是松软的,他们可以自由活动。

可是天意不由人啊!我一睁开眼,就听到了雨的声音,我赶紧出去,一看,院子里的盆子早已经溢出来水了,土鳖漂在水洼里,已经喝饱了雨水,通通淹死掉了。努力白费了。这种失败感,很难形容。这种对一个小虫的同情,也很难形容。

亮子还领着我们吹屯屯狗儿,我们方言称“退”为“屯”,叫它“屯屯狗”是因为它是倒着爬的。我们去高高的沙丘上面,找到一处树荫,沙土上每一处有规则的沙凹都是一只屯屯狗儿的领地。他们在自己的领地狩猎,等着蚂蚁路过的时候掉进去,就用自己的大钳子把蚂蚁夹到土里慢慢享用。我们就是利用它的这个特点,拽几根狗尾巴草诱惑它出来,便把他捉住。有时候诱惑不出来,就用嘴吹,当上面的一层沙土被吹干净的时候,屯屯狗就无路可退了。亮子一天能吹一瓶,卖给来收的人能卖两块钱,而我吹了一天,满脸土灰,所有的成果只有五毛。然而,乐趣总不在多少,而在于谁比谁多。打牌,总想赢亮子;下棋,总想吃掉他的子儿。然而越想赢,输得越彻底。所以我不仅对他心有羡慕,而且心怀嫉妒。

亮子还跟我们讲,那个高高的沙丘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。以前有两个小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,去那里挖沙子玩,不小心把上面的沙土挖塌了,他们被埋在沙子里无法呼吸,等到大人们找到他俩时,已经不能动弹。

有一天,上学回来的时候发现亮子被一个男的拽着,亮子的奶奶在旁边哭喊着,一屁股坐在地上,扶着腰。一遍叫着:“哎呦,我嘞老天爷。儿啊,你把他留下来吧。……”亮子蹲在地上,用手努力挣脱那个男人的手,看上去很生气。那个男人恼怒地踢了他一脚,开着轿车走了。只留下亮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他的奶奶边哭边拉着他进院子。

我满脸疑惑,而且又好奇又害怕,扭头便回姥姥家了。我不敢问他太多,姥姥耐心地跟我讲,“亮子他奶奶带着亮子从四川过来嘞,亮子嘞爹犯罪进监狱了,他妈跟人家跑了。”说完了,姥姥默然不语。

听她这么说,我更不敢问了。我生而胆小,好奇却犹犹豫豫,难以下决断。亮子不好学习,整天拉着人打架,偷鸡摸狗。妈妈让我跟他少玩。

后来我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去城里上学,跟他好久不见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,就像泼在三伏天日头地烘烤下的沙地的一滴水,烟都没冒就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再一次见他是三年之后了。当时发生了一件让全县感到恐慌的事件,甚至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。据人说,用来给Q县大蒜消毒的辐射棒在中途运输的过程中丢了,运输的一个老头子停在高速公路的路边,只顾吧嗒吧嗒地吸烟,想着家里十亩大蒜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,于是乎,美滋滋地进入梦乡。谁成想一觉醒来,车后面的物件被扒的乱七八糟。老头子慌了手脚,屁滚尿流地不知道跑哪去了。

谁知道经过老百姓的传播,一传十,十传百,传到我们耳朵里变成了这样一个故事:有人把剧毒的辐射石头扔在了水井里。于是知情者传给亲戚朋友,亲戚朋友慌忙走亲戚在邻村传告,这样一来,竟然到了全县“逃难”的地步了。

当时我爸带着我和我妈骑着那辆破旧的红摩托车一路狂奔,来到了隔壁M县的一处旅馆安置了下来。旅馆里面挤满了人,外面街上乌压压人山人海,吵的不能行,我只觉得烦。当我正凝视着窗外的时候,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亮子!只见他光着膀子,嘻嘻哈哈地跟着他爷爷奶奶,但也只是在街上拥挤着。就这样过了一夜,隔日早上,就有人用喇叭疲惫地吆喝着“起来了!……回去吧!都回去吧!……”原来是虚惊一场。

后来,每当我去姥姥家看望她老人家的时候都会问一句:“亮子搁家没?”姥姥说,他没了。我大吃一惊。“没了?”我瞪大了眼睛,心里沉甸甸的,喘不过来气。听姥姥讲,原来是那个男人出狱之后来找亮子回家,亮子吵着想找他妈妈,那个男的终日饮酒,动辄对他拳打脚踢。亮子第一次喝药自杀未遂,被拉到医院里救了回来。后来亮子回到了她奶奶家,不知道为了什么,亮子对他奶奶说要出去打工,在火车站又喝了一次药,一整瓶一斤的敌敌畏一饮而尽。拉回来时已经快断了气。他奶奶边哭边把医生叫过来,医生摇了摇头,走了。就这样,躺了两天。他奶奶也哭了两天。

我五味杂陈。仿佛做了一个梦。天意弄人啊,从那时起,我逐渐明白了,什么是命运,什么是孤独。在进步蒙蔽了大多数人双眼的今天,又有几人能真正看到这些角落里的孤独的阴影呢?

后来,有一次在路上我看见了亮子奶奶,已经白发苍苍。她骑着电动三轮车,怀里抱着她闺女的儿子,她只是暼了我一眼,我也忍住没跟她打招呼,只是眼眶不知为何早已湿润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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